爺爺的老時鐘停擺的時候,落葉悄悄踩過這條巷,隨後的幾天,寒意突然濃的像叢林一樣包圍我。

 

清晨的時候,這裡常下雨,細細的雨滴拍在後院老樹的葉子上,會發出啪搭啪搭的聲音,落下的葉子總讓水溝像卡了痰似的咳嗽,久病不治的結果免不了一場小水災。

那棵老樹原本是要被砍掉的,因為實在長得太大,壟罩了整個屋子,雖然因此不見烈陽而有涼爽的夏天,但卻也格外潮濕。
其次,是貓。

貓跟樹的關聯是我從沒有想過的。真正住進來前我只在朋友家看過貓,牠們總懶洋洋的躺在沙發上,或是躲在屋子各種難以想像的角落,慵懶而靜默。

但這裡的貓並不沉默,整個春天牠們的叫聲那樣鮮明而凌厲,在樹與屋頂之間穿梭,多次撥亂我夜裡的夢。就算是牠們比較安靜的季節,也總像隱伏在樹上某個我所不知道的枝頭,悄悄窺伺我的生活。

但爺爺愛這樹,所以我們還是將它留了下來。

其實我跟爺爺並不親近,大約在我有意識的年紀裡他就是病著的。他的病是寧靜的,每當親戚們團聚,孩子在他面前打鬧、大人說起與他有關的事情,甚至同他說話,他總是沉默的張著一雙眼,如同一個靜默的旁觀者,從不參與。我常想,若非一定程度的耐心,應該是沒有辦法這樣持久的對一個不言不笑的人如此熱情。他們不覺得寒冷嗎?當話語熱切的朝他而去後,就像碰上一堵冰冷的牆壁那樣反彈回來,或是進到一個深深的洞穴,只傳來自己的回音。

但他們相信,爺爺是感受得到的。就像這棵他鍾愛的樹,它雖不言語,但彷若有靈,所有的動物都喜歡它。

僅次於貓的拜訪者,是鳥。

白天的時候他們像群孩子那樣聒噪,在樹叢間穿梭玩鬧,啄食枝幹上的蟲。同樣熱烈的還有夏日的蟬,在傍晚時候牠們齊聲和鳴的盛況,彷彿整棵樹都抖動了起來,在夕陽下尖叫著就要離開地面。

不知道爺爺之所以喜歡這棵樹,是否因為它就像爺爺自己,據說他年輕時也是愛熱鬧的人。又莫非他早已料到自己晚年的沉默只有樹能懂?否則每當他坐在樹下的日子,為什麼我總覺得他神情不同於平常,彷彿正在跟誰說話,一種隱匿在喧囂中的靜默語言。
除了愛樹,爺爺還喜歡收集鐘錶,小至懷錶,大至立鐘,擺滿了他的書房,像一個時間的叢林。而爺爺愛它們的方式也很特別,他從來不會去統一它們。於是每個鐘彷彿有它自己的生命似的,兀自快慢,奔走著自己的歲月與季節。

其中他最喜歡的,是座古老的發條立鐘,每當家人說起它時,都會親暱的叫它「爺爺的老時鐘」。它的聲音沉沉的,就像它的造型一樣有種穩重感,就連停擺前也不例外。於是不知不覺間,冬天就到了。

在季節的遞嬗中,冬天總是最寧靜的,而這個冬天又更是如此。不僅蟲鳥因寒冷而消失無蹤,光禿的樹,連貓也不大來。於是當風吹動白幡的時候,我突然覺得這聲音異常的鮮明而深刻。

 

──全文於2015年01月22日刊於中國時報藝文副刊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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